当地时间10月22日，美国总统特朗普正式表示，他已经“取消”与俄罗斯总统普京拟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举行的会晤，理由是“我觉得我们无法达到预期目标”。但他表示，未来双方会晤的可能性仍然存在。
此时，距离特朗普和普京最近一次通话、提出“布达佩斯峰会”构想，才过去一周。有美国官员对媒体称，推迟会晤是因为俄罗斯方面依然持强硬立场，不接受特朗普在当前战线“冻结停火”的建议。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称，这是因为特朗普已经表态不会向乌克兰提供美制“战斧”巡航导弹，所以俄方“没有兴趣”再推动会晤。俄罗斯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则说，一个“没有定好日期”的会晤，谈不上“推迟”。
“这是今年以来反复出现的情况，就是在和普京通话后，特朗普认为自己可以结束这场战争了，但之后，美俄的进一步沟通证明，特朗普误解了俄罗斯的立场。”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高级研究员查尔斯·库普乾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由于俄乌在“是否交换领土停火”的问题上争执不下，特朗普和普京短期内举行会晤难有成果，弊大于利，只能推迟。
库普乾长期在美国国务院和白宫国家安全委员会工作，历经两党执政，在奥巴马政府时期出任白宫国安委特别助理兼欧洲事务高级主任，成为白宫对欧、俄事务的主管官员。目前，他仍活跃于华盛顿政策界。2025年2月，他在美国国会众议院做证时称，特朗普通过外交途径解决俄乌冲突的想法是正确的，但手段上仍有待提高。
10月22日，来华参加学术活动的库普乾在北京接受了《中国新闻周刊》专访。他指出，特朗普推动俄乌和平进程已8个月，并非毫无成绩。现在，乌克兰已经不再寻求“加入北约”的安全保障，双方的立场也越来越接近在现有战线停火。但是，特朗普还是低估了普京的决心，且未能将“外交”和“施压”手段有效结合。
库普乾认为，目前，对欧洲领导人来说，如果普京同意在现有战线停火，然后“不管”剩下的乌克兰地区，这或许是一个可以接受的交易。问题在于，不知道特朗普是否同意这一点。
在表示暂时不再和普京举行会晤后，特朗普当天还宣布对俄罗斯两家最大的石油公司及其数十家子公司实施制裁，以此呼吁俄方同意立即停火。特朗普说，他“等待了很长时间”才做出这一决定，并希望“制裁不会持续太久”。此外，欧盟成员国也就第19轮对俄制裁达成一致。
当地时间10月22日，顿涅茨克地区克拉马托尔斯克，消防员在被“闪电-2”无人机袭击的室内市场灭火。图/视觉中国
特朗普真的想“结束战争”，但只是想“结束战争”
《中国新闻周刊》：正如我们刚刚知道的消息，特朗普和普京的布达佩斯峰会被“搁置”了。对于峰会推迟的原因，各方有不同的解读。也有一些分析认为，美俄只是需要更多时间沟通。你如何看待这次峰会的推迟？
库普乾：昨天（10月21日），在美国国务卿鲁比奥和俄罗斯外交部长拉夫罗夫通话后，鲁比奥向特朗普转述了通话结果，即各方在停火上的立场并没有改变。比如，俄方依然要求乌克兰从顿巴斯的乌军控制区撤军，而泽连斯基依然表示拒绝，欧洲则支持泽连斯基的立场。
这是今年以来反复出现的情况，就是在和普京通话后，特朗普认为自己可以结束这场战争了，但之后，美俄的进一步沟通证明，特朗普误解了俄罗斯的立场。在此背景下，如果特朗普和普京立刻在布达佩斯举行会晤，他们无法达成各方都能接受的新协议，不会取得比8月的阿拉斯加峰会更大的成功，甚至可以说弊大于利。因此，峰会被推迟了。
《中国新闻周刊》：在俄乌问题上，特朗普希望实现怎样的“成功”？
库普乾：首先，特朗普真的想“结束战争”。众所周知，他将自己视为“和平缔造者”。他在以色列和哈马斯、印度和巴基斯坦、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之间的调解，在一定意义上是成功的。
但就乌克兰而言，特朗普只是秉承其一贯的观念看待这场冲突，他认为这一切毫无意义，没有赢家，所以“每个人都应该停下来”。我认为他没有搞清楚这场战争对冲突方意味着什么。这不是一场普通的领土战争，关乎意识形态以及俄罗斯的历史、文化。在这个层面上，特朗普低估了他劝说普京的难度。
其次，特朗普只是想“结束战争”。他并不在乎停火线的确切位置。停火线是往东一点还是往西一点？乌克兰是不是需要牺牲更多土地来换取和平？特朗普不在乎，他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关键在于尽快“结束”。
某种意义上说，特朗普没错，停火线的确切位置确实不是当前最关键的问题。关键在于：停火线西侧的乌克兰是怎样的？是不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享有完全主权、能对自己国家的未来命运做出决定的乌克兰？
对西方而言，如果普京同意在现有战线停火，然后“不管”剩下的乌克兰地区，这或许是一个可以接受的交易。特别是对欧洲来说，他们希望确保战后乌克兰不会成为俄罗斯的一个“卫星国”，而是能继续作为俄罗斯和北约、欧盟之间的缓冲地带。但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特朗普是否同意这一点，不知道他是否能意识到确保乌克兰独立自主的重要性。
《中国新闻周刊》：除了美俄领导人会晤，过去两个月，特朗普还试图推动俄乌领导人直接会晤，但一直没有成功。俄乌领导人见面的可能性是否比美俄领导人会晤更低？
库普乾：是的，短期内也不太可能实现。俄乌领导人会面应当出现在整个和平进程的最后时刻，而不是在还没有达成基本协议的时候就进行。而且，我认为，从普京的角度看，美俄领导人会晤是大国之间的对话，这可以提升俄罗斯在全球舞台的地位。而俄乌领导人会晤的效果可能恰恰相反。
查尔斯·库普乾
乌克兰无法“赢得战争”，但可以“成功防御”
《中国新闻周刊》：过去几个月，我们在所谓“和平进程”中一直看到这种反复：特朗普逐渐对俄乌双方感到不耐烦，逐渐将情绪施加给一方，但是又突然在某次通话或会面后感到“明天就能停火”。这种情绪一再循环，未来还会继续循环下去吗？对乌克兰及其欧洲盟友来说，他们有办法应对这种循环吗？
库普乾：这种不可预测性将持续下去，这就是特朗普。他在其他政策上也是一样善变，背后原因是，特朗普政府没有一个正常的决策过程。正常情况下，对不同政策的讨论和拟定由不同的政府机构负责，比如五角大楼、国务院、财政部、商务部……总统负责做出最后的决定。但在本届政府中，总统就是整个“过程”，各部门负责人只是按照总统的指令行事。
这和特朗普的第一个任期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当时他还被共和党建制派包围，不能随心所欲。这次，特朗普吸取了“教训”，他决定不让周围人控制自己，而是让所有人都按他的决定去做。但事实上，他会被最后一个与之交谈的人的观点所影响。
至于如何应对这样的特朗普，我认为泽连斯基和欧洲领导人现在选择的战略是正确的。是的，外界指责他们，认为应当更多地批评、反击特朗普。但问题是，这会给乌克兰带来真正的灾难。如果特朗普感到愤怒和沮丧，他就会“离开”，彻底不管乌克兰问题。
在今年2月灾难性的“白宫争吵”后，泽连斯基意识到了这种风险，并学会了与特朗普合作：对付特朗普最好的办法就是努力让他站到自己一边。
对欧洲来说，他们正在进行“持久战”。他们对特朗普施加的15%的关税感到满意吗？他们对增加国防开支满意吗？但关键在于，他们需要保持与特朗普的关系，不然可能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我认为欧洲现在的战略是“管理特朗普”（managing trump）：紧紧地抓住他（hold him tight），称赞他，然后用微妙的方式，试图把他推向正确的方向。
当然，对乌克兰和欧洲来说，现在依然悬而未决的关键问题是，特朗普最终是否会牺牲“美国利益”向乌克兰提供额外援助。目前，欧洲国家在购买美国武器交给乌克兰使用。美国会提供更多的武器吗？特朗普会支持国会给乌克兰提供新的援助资金吗？特朗普对俄罗斯的所谓“不耐烦”一直没有走到这个地步。
《中国新闻周刊》：你提到了乌克兰方面最关注的一个问题。近期接受本刊采访时，多位乌克兰政策界人士都表示，俄乌和平进程的关键问题之一是乌克兰的安全保障，乌克兰已经理解自己难以加入北约，真正的“保障”是对乌克兰国防能力的更多投资。但问题在于：特朗普能理解和接受这一点吗？
库普乾：首先，我理解乌克兰希望得到安全保障，且最好是以加入北约的方式获得。但如你所言，现在乌克兰方面很清楚这做不到，至少在短期内无法实现。所以，人们一直在讨论“替代方案”，比如类似于“北约第五条”的安全保障，或者在乌克兰部署欧洲部队。但我认为这些方案都前景渺茫，欧洲部队不太可能出现在前线附近，也不会做好战斗准备。
所以，真正的安全保障，是保证乌克兰有能力抵御新的攻击，而不是依赖外国。这意味着乌克兰要投资自己的军队，获得尽可能多的支持以构建防御能力。
这就回到了你提出的问题。我的答案是“部分可以”，因为战争的形态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比如无人机现在是局部战场决胜的关键，而乌克兰具备自行生产无人机的能力。乌克兰真正的能力问题在于人力。俄罗斯是一个比乌克兰大得多的国家，乌克兰很难获得大规模战争所需的人力资源。但这只是意味着乌克兰不能“赢得战争”，而乌克兰需要构建的能力是“足以防止侵略”，这是可能实现的。
《中国新闻周刊》：这是否意味着，乌克兰需要的安全保障仅仅是具备足够的防御能力，而不包括拥有远程导弹等美方不愿提供的战略性武器？
库普乾：这涉及攻击俄罗斯内陆目标的问题。首先，毫无疑问的是，通过打击俄罗斯本土目标，包括炼油厂等能源基础设施，以及战略轰炸机等战略武器，乌克兰增加了俄罗斯的战争成本，让俄罗斯民众进一步感受到冲突的影响。这会使俄罗斯更加谨慎地进行成本效益分析。
但是，这是否意味着对俄罗斯内陆的所有打击都是明智的？我认为乌克兰也需要谨慎地看待远程打击的成本与效益，因为这会带来局势升级的风险。这会给乌克兰带来利益，还是说只是增加了俄罗斯对乌克兰城市的攻击？
我个人认为，虽然乌克兰可以从远程攻击中获得一些收益，但最好的策略还是专注于防御，专注于阻止东部顿巴斯战线的变化。就安全保障而言，这意味着重点在于提升无人机等涉及综合防御能力的武器水平。
《中国新闻周刊》：特朗普推动下的俄乌和平进程，已经从最初的“24小时结束战争”的幻想，变成8个月的漫长拉锯。如何评估这一进程目前的得失？
库普乾：首先，特朗普有正确的一面。在特朗普开启其第二个总统任期之前，上一任总统拜登犯下的错误，是没有尝试通过外交手段结束战争。人们都很清楚，只有华盛顿和莫斯科之间的直接对话，才能结束这场战争。坦率地说，这是现实，即使去年是民主党候选人哈里斯赢得总统选举，她也会这么做。
所以，特朗普在再次当选总统后开始重建和莫斯科的联系渠道，与普京对话，并促成美俄高层的持续沟通，这些都是正确的。但他缺少的是对俄罗斯在这场战争中的心态的理解。在特朗普看来，他可以基于私人关系而和普京直接通话，然后普京就会说“好的，我们结束这一切”。
但战争就能停止了吗？特朗普低估了普京的决心。普京相信时间站在俄罗斯一边，即使俄罗斯不能彻底征服乌克兰，也能在政治上击败乌克兰，获得俄罗斯所需的结果。
面对俄罗斯，特朗普并没有将“外交”与“施压”两种手段进行有效的结合。我理解特朗普的想法，他认为美国应当重在解决自己的问题，少花钱去帮别人解决问题。但在调解中，只有让对方相信自己的战略无法成功，各方才能坐到谈判桌上。在这个意义上说，美国现在增加对乌克兰的支持，是为了以后可以停止援助；现在付出的一些成本，是为了未来不需要再付出更多。而这正是特朗普的和平政策中缺失的东西。
记者：曹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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